矢子

想去看海 哪怕死在路上

第二章 归鸟

这次看似浪漫的谈话好像并没有太影响我们的生活,日子仍是一天天地过,学业加重,我和李寻风时常都忙到脚不沾地,见面也只是匆匆地走流程一样给些必要的东西。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就把我气到胸口发闷,但我的心好像从此安定了下来,未来有了方向。

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,那时我的确是坚信的,坚信有独属于我们的未来。

直到大三的某一天,因为考研多日积压的情绪在那一日迸发,我发觉李寻风和一个学姐走得很近,我觉得他不爱我了,几乎强硬地大声对着电话喊我要吃绿豆糕。

他声音听着有些疲惫,沙哑地顺着网线流过来:“门口的李记没了,我现在去哪给你买绿豆糕。余归鸟,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。”

我夸张地怪叫着:“我无理取闹?是了,我就是无理取闹。李寻风,你滚去找听话的女朋友吧!”

那天我们吵得很凶,几天没有联络。第三天下午李寻风给我打了电话,我瞥了一眼,扣住手机,决定数到第三通再接。

可是他连第二通都没有打过来,我反复等了一个下午,手机安静地趴在桌面上,再没有一声响动。

我自己较着劲,再没有联络过他一次。直到一个月后,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,李寻风消失了。

是的,消失了,手机关机,宿舍清空,学籍消除,再也没有他的痕迹。

我想不通这个时代为什么还会有凭空消失的人,但事实就是这样,李寻风消失了,毫无征兆的。

我害怕了,跑遍了他待过的地方,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。

我连续打了那个电话一个月,3215通未接来电。

一个月后,我把关于李寻风的一切收进一个箱子,平静地回归正常生活,只是把那天下午的那通未接来电截图设成了壁纸。

我决定考研,把所有精力放到了上面。我确实很想上岸,我的决心可能吓到了我的朋友,很多人来劝我,连阿闻也来了,在我反过来的安慰下通通摇着头走了。

一年后,我成功上岸。同年阿闻本科毕业,他跟我说想自己开间诗词工作室,他一直是个有情怀的人,我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。他临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,叹了一声,没说什么。

我又继续完成繁重的研究生学业,生活单调而枯燥,我很喜欢。

两年后,顺利毕业,我根据专业对口按部就班地成为了一名上班族。

期间李寻风没有一点消息。我似乎也麻木了,只是那张壁纸一直没有换。

同事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拿电话截图当壁纸,我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
步入职场两年,有人组织高中聚会,我参加了。

曾经稚嫩的面孔都变了许多,都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大人。

李寻风没来,我一点也不意外,安静地坐在座位上,抬眼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。

是高中的那个混混头子,人对青春的记忆总是深刻的,虽然都有明显的变化,还是一眼认出了彼此。男人剪掉了花里胡哨的造型,头发也染回了规规矩矩的黑色。

他愣了一下,笑着向我走来,碰了下我的酒杯: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
我站起来笑着回敬他,酒杯相撞的那一刻,是和解,和我们荒唐的青春和解。

他问我李寻风没有一起来吗,我顿了下,笑着说也很久没见过了。

他很惊讶,继而感慨当年李寻风下手真重,打完架带着伤放学还专门堵他凶狠地警告他,说他和余归鸟在一样的未来,别去招惹余归鸟。

他看了我一眼,继续说后来听说上了同一所大学,以为会一直在一起。

我默默地听着,没笑也没哭。


三个月后,上班途中我踩着高跟鞋焦急地踏入咖啡厅点了一杯美式打包。等餐的时候,余光瞥见窗边的座位坐着一个清瘦的男人,只一个背影,我几乎一瞬僵在了原地。

五年,五年是个什么概念呢,五年足够把一项能力练到炉火纯青;足够助一个濒临破产的人东山再起;足够让一个绝望的人重新建立起坚硬的自我保护机构。

可当我真的站到他面前,我发现,五年,什么都不是。

男人察觉到面前的人影,慢慢地抬起头来,茫然地对上我的眼睛,看清我的一瞬变得仓皇。

他站起身:“归鸟。”

美式被服务生摆到桌子上,我和他面对面坐下。

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,骂他,打他抑或是哭着问他这么多年究竟去哪了,却独独没想过是这样的场景。

情绪几欲溃堤,我指尖微微地颤抖着,面上平静地看向他,先开了口:“李寻风,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。”

他瘦削了很多,几乎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,曾经灵动的桃花眼褶皱在疲惫的脸上也成了无神的拖累。

他看着我微笑,良久低下头轻声说:“我要见你的,归鸟。我是要见你的。早知道今天会这样见面,我应该买一盒绿豆糕的,我见你总要带些讨你喜欢的东西,你最喜欢绿豆糕了。”

我感觉眼泪跨过时光的长河汹涌而来,我恨自己没出息,狠吸了两下鼻子,憎恨地看着他:“我不要你的绿豆糕!”

我拿起包恶狠狠地转身离去,走出咖啡厅,我突然有些恐惧,他真的又消失了,这些年不自觉地养成了患得患失的恶习。我招呼了一个小孩,把一张写有我住址的纸条和十元钱塞给了他,让他把纸条放到靠窗男人的桌上。

当天晚上家门口地上工工整整摆着两盒绿豆糕,我拎了回家,放到了桌上。

是李记的,毕业后我试图寻找过那家李记,一无所获,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买到的。

我拆开包装,一块一块机械地塞进嘴里,塞到两边都鼓囊囊的。

绿豆糕干涩难咽,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,我痛苦地呜咽,蜷缩成一团。

第二天下楼我看到了在楼下路灯底站着的李寻风,一如大学时每天站在宿舍楼下的他。

我走过去执拗地死死拽着他,直视他的眼睛:“和我一起住。”

他愣了一下,半晌说:“好。”


诡异又奇怪地,我们同居了。每天早上在厨房看到他的背影,恍惚间好像真的过上了曾经我们幻想的生活。

听见响动,李寻风转过身看我对我笑了下:“你帮我找找,我刚刚随手不知道把菜刀放到哪了。”

我哦了一声,从他身后的架子上拿下来给他,他愣了一下,尴尬地接了过来。

“你今天上班吗?”

我低低地嗯了一声,他说行。

吃完早饭后,我拿起车钥匙出了门,犹豫了一下,还是退了回来:“等我回来。”

他笑着看我嗯了一声。

一天的工作都心不在焉,我焦躁地把文件夹从一到最后一号整理了一遍,又倒过来整理一遍。

下班卡着点抓起钥匙赶了回来,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,我呼吸一瞬间凝滞,不安密密麻麻地爬上心头:“李寻风?”

没有人回应,我的声线不自觉带了颤音,我强装镇静,走进卧室又喊了一声:“李寻风?”

还是没有人,我犹如失心疯,疯狂地把家里每个角落找了一遍,抓起钥匙夺门而出,正撞上拎着菜和两盒绿豆糕回来的李寻风,他的双臂因为拎着重物而张开,我的眼泪彻底溃堤,扑进他的怀里大哭:“我不应该要那盒绿豆糕的对不对,我不吃了,我不吃了,你别走,李寻风,你别走。”

他的肢体僵硬了一瞬,眼光暗淡下来,缓缓收回手臂安抚着我,轻轻地说:“不是的,你没错,是我错了,我应该给你买的,你只是要一盒绿豆糕而已。”

那天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,把这些年不为人知的眼泪和痛苦全哭了出来,几欲哭干。

他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消失,他只一个劲地给我道歉。

我不逼他了,也决心放下重新开始,重逢已难得,我耗不起了。

我们像普通情侣一样生活,日复一日。他还是像个小伙子一样丢三落四,常常转头就忘了随手搁的东西,这让我常常笑话他青春已逝,他再也不是那个聪明的少年了。

每每听到我这样讲,他总是要假装恶狠狠地压倒我,挠我的腰。

我开怀笑着躲避,笑着笑着悄悄流下泪来。他太瘦了,瘦到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,沉甸甸地又硌得我生疼。

我突然不躲了,仰倒看着他,捧住他的脸,认真地亲了上去。

他也不动了,任由我动作,我睁着眼看到他微微颤抖的睫毛,我又十分难过,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。

我更努力地吻着他,他终于慢慢开始回应着我。这个吻包含了太多太多,它几乎困死了我整个少女时代,禁锢我作为女人的一生。

思念,憎恨,绝望,爱意杂糅在一起,将我溺死在识海。

他的手探进我的衣摆,一路摸索。我挎上他的脖子,咬住他的肩胛。

他却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,一把推开了我,歉意地帮我压回领子:“不行,归鸟。我们不能。”

我坐了起来:“为什么不行?”

他不作声,只一遍一遍地重复不行。

“行。”我打断他,拉过他的手,膝行至他面前,执拗地看着他:“我说行。”

他的眼神晦涩不明,他的眼里有挣扎的海啸。

警戒线破,我和他都死在那片沉沦的海域。

我记得最后他问我,如果有小孩子想要女孩男孩,我想了想说女孩吧,不用有太多的压力,幸福快乐就好。

他没说话,我也不再作声,我们不约而同地假装入睡,相互哄骗。


我承认我总在心底给自己种一颗幸福的种子,让我一遍遍在绝望里幸福,在幸福里绝望。我以为的幸福生活转机出现在一个雷雨天,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,却发现卧室上了锁,里面有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声传来,我慌张地拍门问他怎么了。他不说话,我求他把门开开,惊慌失措的我直到最后才想起来家里的备用钥匙。

我哆嗦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,几次都对不准,直到终于打开,我看见李寻风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地板上蜷成一团,手臂划了好几道口子,有的深可见骨,汩汩地流着血。

我哭着抱住他安慰没事了没事了,他渐渐冷静下来,晚上十二点我拖着虚弱的他去了医院。

我坐在问诊室里听着医生的话,医生告诉我李寻风有严重的抑郁症和狂躁症,我当场笑了出来,几乎把眼泪笑出来。我说医生麻烦您再好好看看,他不可能抑郁症的,他是李寻风啊。我一遍遍地重复着,他可是李寻风,到最后我独自泣不成声,喃喃自语,他可是最耀眼的李寻风啊。

等我擦干眼泪,收拾好自己,走了出去。

走廊的灯光昏暗,因为半夜,人并不多,只偶尔几个小护士来去匆匆地穿梭。李寻风正安静地坐在两侧的椅子上,见我出来,向我微笑了一下。

我走到他的身旁坐下,问他疼不疼。他笑着说不疼,我说我问的是那些陈旧的疤。

他默了一下,半晌突兀地说对不起啊。

我鼻子一酸,又差点落下泪来,我说你道什么歉,有问题我们就治,没什么好道歉的。

凌晨三点我又开着我的小车载他回了家,我没问他为什么得抑郁症,替他关了灯。

在我替他掩门的前一秒,他在一片黑暗中轻轻地说:“我爸在外面养了个女人,被我妈发现了。我妈这一辈子活得太骄傲了,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她决定报复我爸,你给我打电话那天,她正跟我闹自杀。”

我的心脏猛地痉挛了一下,他顿了顿,艰难地继续:“后来我不是不联系你,那几天我们家一片混乱,我妈把我叫了回去,她想带我一起死。后来我爸赶回来了,她突然改变想法了,拿刀捅了我爸,那一刀很准,插在了心脏上。”

“我爸死了,她也疯了,她冲我笑了一下,从露台上跳了下去。32层的高楼,摔下去骨头全都碎了。你能想象吗,一个追求美丽一生的女人选择了最难堪的死法。肋骨错位插进了脖子,我去认领的时候,连完整的五官都看不清了。”

他的声音有点抖,我扑过去紧紧抱着他:“不要讲了不要讲了,我们不想了。”

“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,我妈刚跳下去,我一个人坐在我爸的血泊里,归鸟,我好疼。”他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压抑地呜咽着。

“归鸟,我不是不见你。他们说我受了刺激,我得病了,我有精神病,我没法再见你了。”

我红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安慰着他,摸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,轻轻地跟他说着话,他最后在我怀里睡了过去。

第二天我睁眼的时候身侧已经凉了,我追出去,他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做着早餐对我笑。

我心中酸涩,回他微微一笑。

李寻风每天过着固定的生活,日复一日地做早餐,日复一日地买两盒绿豆糕。

可他似乎再也没叫过我的名字。

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,他的记忆力衰退地很厉害,刚刚说过的话马上会语无伦次地再说一遍。

我意识到问题,严肃地拉过他问:“我是谁?”

李寻风微笑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,他说我不知道。

我颤着声音地问:“我叫什么名字?”

他皱紧了眉头,努力回想:“你叫,你叫……”

半晌他歉意地看了我一眼:“对不起啊,我记不起来了。”

然后他突然眼睛一亮,举起那盒绿豆糕给我:“给你绿豆糕,你最喜欢吃绿豆糕了。”

我一瞬间泪如雨下。

他说他有些困了,自顾自地回了卧室。

我给认识的所有学医的朋友打了电话,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,答案在逐渐揭晓。

我崩溃地坐在地上,张着嘴无声地哭泣着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,李寻风坐在了客厅的椅子上,沉静地看着我,那是我最熟悉的眼神。

第六感在疯狂叫嚣,我站起身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
他只微微一笑,那双眼睛纯净无暇,恍惚间回到了我们的少年时代。

“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。”

“吓到你了吧。”

答案被他亲口说出,我心底最后的希翼悄无声息地破灭。

“你会怎么样?”我低着头问。

“慢慢忘记一切,包括我自己。”

“我不怕,我们慢慢来,忘掉了就再来一遍,再忘掉就再来一遍,我不信没有尽头。”

他温柔地笑笑,拉住我的手背:“别犯傻,归鸟。你一直是一个优秀的人,别耽误在我身上。”

他忘记了,他也是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人。

“你要走吗?”

“我该走了。”

“你根本没想过留下。”我崩溃,拆穿了他。

他默了下来,半晌艰涩地开口:“我只想再见你一面。”

“不要找我。”

我倔强地不肯开口,他揉了揉我的头,温柔地说着世上最残忍的话:“你得答应我。”

我急促地呼吸着,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
“好好生活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必须要幸福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归鸟,”他低低地叹着,“我们都放过彼此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
我再也没见过李寻风,却偶然见过阿闻一面。阿闻的手机听说被偷过一次,许多联络方式都在那一次丢了,这也致使我和阿闻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。

他变了许多,头发剃成了方便干活的利落板寸。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正搬着一箱货物,看到我的一瞬间惊讶又显然有些局促。

老友重逢,他执意请我喝了一杯咖啡。我心中惦念着毕业时他的愿景,开口问他还在写诗吗。他愣了下,继而尴尬地笑笑:“早就不写了。”

我有点难受,没再说什么。

临走的时候阿闻叫住我,给了我一页纸。他说那天醉酒写的诗李寻风很喜欢,半夜吵着非让阿闻以后给他和我的婚礼写誓词。

阿闻说这么多年一直留着,给了我也算完成任务了。

我接过那张满满当当的红纸,说不出话。

从前有一阵风在等一只自己会归来的鸟,风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这只鸟。可是有一天风离开了,风遗忘了鸟儿,于是从此就出现了一只鸟,一直在等一阵会追寻鸟儿的风。

但那只鸟知道,它再也等不到那阵很爱很爱它的风了。


29岁的时候我和一个踏实的男人结了婚,女儿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带她出去玩。

走到一个摊位前,我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出来,我笑得很用力,肩膀都在抖,几乎把一辈子的幸福写在了脸上。

我转过身,女儿问我妈妈你怎么哭了,我努力地笑着,告诉女儿,妈妈是太幸福了。

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兴高采烈地带着女儿逛街,等余光瞥见远处山坡高处上打伞的男人离去,我终于绷不出痛哭出声,我答应过一个人,我必须幸福。

女儿再大一些的时候,突然迷上了绿豆糕,放学兴高采烈地拿回一块要我尝。

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说妈妈不爱吃。

女儿坚持要我吃一口,我犹豫了一下,咬了一口。

干涩难咽,就像……干绿豆碴。

恍惚间我想起高中李寻风为我打架的那天傍晚,我和他坐在学校的露台上,天边的云烧成橘红色。

他的脸上还有伤,我帮他上了药。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应那个混混。

我撇了撇嘴说不想让他当我男朋友。

他哦了一声,自然地问那他当我男朋友愿不愿意。

我傻在原地,他不等我回答,笑了一声,把刚打开的易拉罐可乐喝了一口塞到我的手里,跳下台子,衣服高高地甩到了后背上。

少年肆意的剪影永远地烙印在了那一年的那片火烧云里。


直到某一年,我途径一家李记绿豆糕,惊喜地走进去,在层层叠叠的便签墙上看到了一张陈旧的照片,是少女时代的我。

店主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:“那是我们家老主顾挂的了,不知道上面是他的什么人,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买两盒绿豆糕,风雨无阻……”

我轻轻地摘下,翻过来背面有一行熟悉的字迹,清隽有力:

“我好像在哪见过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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